眼睛到不了的地方，文学可以;科学到不了的地方，艺术可以。
浩瀚无边的宇宙和深不见底的人心是眼睛和科学最难抵达的两处秘境。纵然有了宇宙飞船、有了电子天眼，浩瀚的天际依然需要我们的文学想象去抵达，纵然有了科学仪器、有了量度检测，复杂的人心依然需要艺术去探寻和感悟。我们为什么需要戏剧？因为戏剧是帮助我们认识我们人类自身的艺术。
“官至七品休，官自七品修”，川剧《草鞋县令》甫一开场就把休止与修为这一对贯穿全剧的选择、冲突与矛盾开宗明义地推给观众，摆明了要给观众讲一个关于人心内在修为与人性升华的悟道思辨题旨，而且是以一个清代嘉庆年间四川什邡县令“离微不二把心修”的跌宕戏剧故事来演绎。
2022年6月15日，由四川艺术职业学院与四川省川剧院联合提升打造，查明哲执导，杨椽、郑瑞林编剧，李天鑫作曲，著名川剧表演艺术家、“二度梅”得主陈智林领衔，“梅花奖”得主肖德美、刘谊以及李乔松、苏明德等川剧名家联袂主演的川剧《草鞋县令》（2022版），在成都四川大剧院首演，其鲜活独特的人物形象、悠扬婉转的川剧高腔、浓郁活泼的巴蜀特色，让戏曲观众领略了一出精彩的舞台佳作。
川剧《草鞋县令》以根治什邡水旱为主线，讲述了清嘉庆年间什邡县令纪大奎，面对灾情从容不迫、坚守本心、排除万难、为民至上，最终解决民生难题的故事。清嘉庆年间，洛水断流，颗粒无收，什邡官仓无粮渡灾，饿殍遍野。为救什邡百姓，时任什邡县令纪大奎强令县丞，即他的师弟杨承祖，冒着招抚罪名上山面会山民首领吴中隆，并以五千山民落籍的条件，让对方提供三千担红白山茶换回救灾的大米，从而解救一城百姓暂渡荒年。然灾年可度，水患难治。纪大奎决心根治什邡水旱之患。杨承祖假借先贤张师古所绘古瀑口河道图为名，建言从野河滩开山修渠，工程浩大，耗时需五年之久。吴中隆依传说建言从古瀑口到野河滩修渠，仅需数月可成。但城中百姓奉李冰为川主，不同意取道李冰陵，杨承祖借机强抢山民茶叶，纪大奎陷入两难。逼上绝路的吴中隆已然打算炸坟毁墓，纪大奎以身护陵，争执中吴中隆被误伤身亡。什邡乡绅对纪大奎许以印书广发天下，篆刻德政碑，以功名、文名、千秋美名贿名献匾求取绕道李冰陵，纪大奎毅然推辞，写下“离微不二”以示决心。遂脱下官袍，换上草鞋，连夜再上高景观悟道载魂之舟，勘破治水之密。山民漆娃为找到《三农纪》以身殉道，并在纪大奎的解释中，取道李冰陵修渠一事终获百姓认同，并得上峰赞扬，山民脱籍之事也得以解决，“草鞋县令”的美名流传至今……
擅长从一个戏剧故事中提炼出具有思辨性质的深邃主题，继而通过剧中具有独特个性的人物形象和虚实相生的舞台表现手段，把看不见摸不着的思考转换成可见可听可感的悲欢人情，然后多姿多彩地传递和表达，是著名导演查明哲戏剧作品的一个显著特点。
“两山夹一沟，有水难行舟;人无三代富，官至七品休”，《草鞋县令》在清朗悠扬的川剧合唱声中开场，查明哲导演的剧目也大多有这样类似的开场，比如川剧《易胆大》中“漂不完的码头，走不完的台口，人生路难走，再难也要走”首尾呼应的合唱，自然《草鞋县令》的合唱也是如此首尾呼应， “江山社稷一叶舟，民意汤汤万古流。离微不二把心修，不负天地载魂舟。官自七品修，官休心不休……” 川剧《草鞋县令》这一头一尾两首合唱在直观表达全剧题旨的同时，也成功将《草鞋县令》全剧的主题思想由廉吏清官的故事升华到“惟民至上”的为官之道、为人之道的悟道上。
残酷，是查明哲导演的又一个艺术符号，查导在业内素有“残酷导演”之称，其实，排练场上的严苛只是其“残酷”的表象，查导作品中总是承载着的人生“困境”才是其“残酷”的戏剧内涵。川剧《草鞋县令》从头至尾、一个接一个的戏剧场景和故事情节就是剧中主角纪大奎面临的一个又一个为官和为人的两难困境。当县令纪大奎理所当然地想要修为时总要遇上休止、休整乃至休官的际遇或者说障碍，这些障碍有来自下属师弟、上司戈什哈的为官之道，和以功名文名、千秋美名行贿的人情世故等外在诱惑，更有来自纪大奎自己内心惟民情怀与人性欲望之间的挣扎、取舍和选择。被师弟杨承祖“搊来立起”是这样，欲为山民削去“罪籍”却面临违反“祖规”是这样，被高景关山代王吴忠隆误解也是这样，被行“雅贿”者“围猎”还是这样，一心要想修为时却被“罢官思过”更是这样。这些两难的人生与戏剧“困境”都不给剧中的纪大奎丝毫妥协、权宜的余地，不让他得过且过，不给他任何取舍、权衡、中庸、调和的机会，《草鞋县令》的编导就这样让剧中的主角纪大奎陷入左边是道理、右边是人情，上前一步是绝壁、退后一步是悬崖的两难困境中去展示“残酷”。
要么休闲，要么修为，要么求全责备，要么鱼死网破，不可调和而又必须面对，全剧的戏剧冲突也在纪大奎面临的这些为官困境、为人困境中一个接一个展开，而且一以贯之，然后通过赤子真心、耿耿如一的“离微不二”和跑山过程中“脱袍换靴”时脱了名缰利锁，脱了累赘外衣等悟道情节来层层解扣，直至剧终处“江山社稷一叶舟，民意汤汤万古流。离微不二把心修，不负天地载魂舟”的主题唱响，编导用纪大奎的内心修为与惟民情怀的锤炼和成长这条主线串起的戏剧故事才将全剧的思想烘托凸现出来，纪大奎的内心成长与悟道也就犹如一条看不见的丝线巧妙地把戏剧故事串成一条有情感有思想有寓意的高品质项链，形不散而神凝聚。
蕴含在故事中的哲理思辨，往往要在剧终之时观者方始感悟，而川剧《草鞋县令》所承载与传递的哲思同样如此，走出剧场的观众依然在想着“离微不二是什么”？离微不二就是“赤子真心、耿耿如一”？甚至看完《草鞋县令》后的好几天，头脑中心坎里都还会时不时围绕“离微不二、耿耿如一”等戏词思考人心、人性与人生。
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这人生三境界，其实也是观戏三境界，初看，见戏是戏，又看，见戏不是戏，再看，见戏只是戏，见戏还是戏。川剧《草鞋县令》，纪大奎，是一个县令，是一个清廉的县令、是一个草鞋县令、是一个有智慧有担当又豁达风趣的惟民为民县令。看戏后走出剧场再细品，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一出戏就是一人生，川剧《草鞋县令》，一台有品有思有质有格的好戏。
一出好戏，在深入浅出的题旨之外，独有的表达方式和独特人物个性也是其关键要素，川剧《草鞋县令》当然是一出好戏，自然，我们也就看到了幽默与智慧的全剧风格，看到了正好与川剧麻辣烫特色相映成趣的独有表现形式，虚实相生的戏曲美学体现得从容充分，内容与形式相得益彰结合得有机统一。
演出进程中时不时就会出现的“间离”，就是与全剧关于人生、人性、人心修为探寻与叩问内容相一致的独特表现形式，所谓“间离”就是离开特定的时间与空间，并由此而营造出来的一种与剧中人和事若即若离的剧场效果，也就是我们常讲的“跳进跳出”。川剧《草鞋县令》演出进程中出现的帮腔、琴师、鼓师与台上人物的“间离”对话就是这种跳进跳出的运用。纪大奎剧中面向观众、背对妻子和雍奴连设三问：倘若有人以金银财宝向你行贿，你能拒之否？倘若有人以高官厚禄，锦绣前程向你行贿，你能拒之否？如果有人以功名文名、千秋美名向你们行贿，你们还能拒之否？这灵魂三问看似纪大奎在问台上的妻子、雍奴和台下的观众，其实同时也是纪大奎内心深处的挣扎与外化，自然也就引发观众内心对自己的叩问与共鸣。
著名川剧表演艺术家、“二度梅”得主陈智林在剧中塑造的纪大奎，人物形象鲜活独特，川剧高腔悠扬婉转，内心刻画细腻传神。用川剧唱念做表等表现手段在舞台上呈现给观众的纪大奎并不只是一个单一性格的草鞋县令，而是一个个性独特而内心丰富复杂的多面县令，剧中的草鞋县令也并不是一个草根县令，而是一个有着功名利禄，有着师学渊源，有着官场前程的一介鸿儒，是一个有学问、有智慧、善思考、敢担当，近人情，明事理，豁达、厚道而又有点迂、有点天真、有点世故、有点一根筋的书生县令。剧中的县令纪大奎“脱官靴换草鞋”已不仅仅是一种官员外表样子的改变，同时更是一种内在修为的为官之道的真实呈现。
陈智林扮演的县令纪大奎，其内心修为的心路历程也如一首人心与人性叩问的诗篇，坦露心声、抽丝剥茧，剧中纪大奎在律动云泥的琵琶轮指伴奏下，声情并茂的演唱犹如纪大奎轻轻拨动的心弦，琵琶弹拨出的弦音也如另一个纪大奎的心声，演唱者与演奏者“琴腔和鸣”诉说心中无奈、不解与探寻的表达方式，也体现了内外结合的戏曲美学。
草鞋县令纪大奎的个性是独特而复杂的，陈智林塑造人物的手段也是丰富多姿的，演出进程中的观众掌声既有为清脆、动情的唱腔而起的，也有为年近六旬的艺术家表演凌空“背壳”而喝彩的，还有为现场手写“离微不二”书法的艺术家修养而点赞的，当然，最为难得的还是 “跑山”一场中，草鞋县令纪大奎“脱袍换靴”后衣袂翻飞的“跑圆场”，跑出了可爱而又独特的人物个性，角色与演员在此时的人我合一精神境界透过无拘无束的“跑圆场”感染观众也带动观众，此时的掌声既是为演员的圆场功夫喝彩，更是为剧中人物走出人心桎梏的超然而鼓掌。首演时的平台略靠前了一些，在接下来的演出中平台再往后一些，给纪大奎的“跑圆场”留够留足施展空间，让脱掉官靴、丢掉累赘的悟道者“憨态可掬而又智慧天真”的“圆场”跑得更加的神采飞扬。
主演纪大奎的陈智林在谈到戏曲演员唱念做表、手眼身法“四功五法”时常常用饭和酒的比喻来引申戏曲的魅力。说戏曲是把生活、故事和思想这些艺术资源，通过唱念做舞将其酿成美酒佳酿。如果说用生活煮成的米饭能充饥，那么，把生活酿成陈年美酒的戏曲就能醉人，总是能让人不断回味，因而魅力隽永，川剧《草鞋县令》中的唱念做舞就是这样的佳酿美酒。
纪大奎同门师弟、县丞杨承祖在剧中也是一路修为，一路成长，作为纪大奎惟民情怀对立面的杨承祖在耳濡目染了纪大奎的修为心路历程之后也开始反思、修为，最后一场主动献出关键的《三农纪》，助力师兄完成水利工程大计，杨承祖的修为变化塑造了其具有丰富成长与变化的人物形象。扮相清秀、嗓音清脆的梅花奖得主肖德美在剧中扮演的杨承祖外形俊美，内心算计又不失善良本性，成功演活了主角纪大奎的另一面。
净角名家李乔松扮演的吴中隆本色、憨厚，有情有义、唱演醇熟。丑角名家苏明德扮演的雍奴藏拙露巧、戏趣天成，跑山一场与纪大奎的上坡下坎程式表演珠联璧合、意趣盎然，诙谐幽默的表演使全剧的巴蜀地域特色体现得更加的浓郁与充分。
著名川剧作曲家李天鑫为全剧设计的音乐与唱腔融合什邡当地民歌元素，把川剧高腔与四川灯戏有机相融，既接地气又流畅悦耳。虚实结合的舞美设计，古色古香的山水与诗画元素，直观体现了浓厚的民间民俗文化风格。
川剧《草鞋县令》从2018年首演到2021年中国戏剧节，再从2021版到2022版的提升，也如剧中纪大奎一样，一路修为、一路完善，主题思想不断升华，艺术品质持续提升。川剧《草鞋县令》将纪大奎的真实故事与中华优秀传统戏曲文化相结合，借古喻今、以今绎古，接地气、有情理、内容深刻、形式鲜活。相信在不断的舞台演出实践中，川剧《草鞋县令》将为四川文艺的筑高原攀高峰再立新功。
樊明君：四川省川剧院创编室主任、二级编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