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西文化语境交织中,传统意象审美“内卷”式的审美疲劳,使当前中国画创作出现了千人一面的装饰化、同质化、缺乏民族人文精神内涵等现象,体现在中国意象与西方抽象之间审美的困惑,部分青年一代有中西审美混乱倾向与渴望超越创新的冲突。
纵观现当代中国山水画有一种现象值得关注,那就是从黄宾虹入蜀变法开始至当代,凡与巴蜀相关的山水画,均呈现出笔墨图式幻化的新趋势。这类如梦如幻的山水画有如下特征:一是比意象更幻化,不能完全用意象审美去解释;二是比抽象更有主观情感意蕴和自然的理法,也不能用抽象去解释;三是既有超自然物象的“本真相”,也有由此生发的笔墨图式幻觉,可以用“幻象”来解释。(见图1、图2)
笔者通过对成都孵化园地铁站公共艺术展“萨尔瓦多·达利——魔幻与现实”现场青年观众的随机采访得知:这些作品,虽然他们看不太懂,但梦幻的氛围,超越现实神秘的物象组合吸引并引发他们思考很多问题。其一,玫瑰、维纳斯、小女孩与苍蝇画在一个梦幻的空间里具有批判性,(见图3)另一幅满脑袋的云彩,使人充满对大自然的想象;其二,青少年喜欢油画的多,国画的少,少儿美术更是如此;其三,油画色彩丰富,油画风格多,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面貌;其四,中国画风格和画法大同小异,不能引起年青一代更多的想象和欣赏的兴趣;其五,年青一代有强烈的超越现实的幻想审美需求。
以上的随机社会调查,真实地反映了部分年青人的观点,中国书画传承创新与全民美育,迫在眉睫,任重道远。
2023年6月2日,习近平总书记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指出:“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具体实际、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是必由之路。”“结合”的结果是相互成就,造就了一个有机统一的新的文化生命体。本文命题的初衷,在于造就属于这个时代新的文化艺术生命体,试图给青少年一代进行中国画传承创新提供新的审美参照,导向回归更久远的中国美学本体。
运用马克思的关于人类在创造美的“内在尺度”(马克思、恩格斯著《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卷》)以及“存在论”(朱立元著《实践存在论美学》)的“感知实践”解释原则来解读中西方审美意识中的美学本体,不难发现中西方哲学、美学、绘画学理逻辑等所运用的“尺度”以及感知和实践的差异,其发展变化的规律,共同指向中国画传承变革审美的困惑和解决的方法,从而使传统哲学美学思想和图式创造转化为当代“自然幻象美学”与“幻象现实主义”山水画具有可能性。本文以此为基本前提和逻辑起点,展开山水画新兴学科的探讨,意欲继先秦绝学,开画学新风。
一、在中西方幻象美学比较中的文化自信
(一)西方幻象美学悖论与异化抽象之困
西方幻象审美,是以柏拉图在《理想国》中设想的洞穴火光木偶影像“幻影”的“洞穴幻象”说为起点,建立在假设的“假象”认知基础上;美学家帕斯卡尔认为,“幻象”其悖论是具有虚妄与真理的双重性;阿多诺认为,“幻象”是脱离了哲学、伦理、宗教而独立存在的本体概念。西方现代绘画艺术,一部分人走向印象的表现主义(如莫奈、高更、梵高等),另一部分人将幻象异化为纯形式表现而走向抽象(如康定斯基、蒙德里安、罗科斯等)。然而,有美学家和画家毕加索等西方绘画大师认为,抽象与物、人、事无涉,它作为一种纯粹的形式被画家用来强调一种风格,而不能称之为一门艺术。西方绘画的抽象审美,属“人本主义”的人文哲学美学范畴,其批判性运用会因时、因人而异,故未能得到广泛而长久的发展。由于中西方文化差异,“抽象艺术”在西方走不通,在中国更行不通。
(二)中国自然幻象美学——与生命同寿的永恒主题
通过田野调查所知,中国先民的幻象审美意识萌芽,可上溯到远古约25万至13万年前的川西甘孜州皮洛旧石器时期遗址石斧(手斧)系列(见图4)。古蜀人“天地幻象”图式审美启蒙,可追溯到约1万至7千年前阿坝州金川县刘家寨新石器时期土陶放射状类似云彩的纹饰。(见图5)
三星堆青铜、玉器现实幻象审美的精神象征艺术自觉,早于柏拉图(公元前427年—公元前347年)对幻象的认知一千多年;周文王姬昌(约公元前1152年—公元前1056年)所创《周易》64卦象、卦辞的自然哲学思想,早于泰勒斯(约公元前624年—公元前547或546年)“水为万物之源”之说五百多年,到春秋战国时期老子(约公元前571年—公元前471年)宇宙观“道”的自然哲学和“道之为物,惟恍惟惚”(老子著,苏南注评《道德经》)的幻象美学思想,早于柏拉图(公元前427年—公元前347年)“洞穴幻象”说近百年。其前后的哲学广义、高度之差,不言而喻。先秦形而上“道”的“天人关系”是中国哲学的核心,今天人类对宇宙太空的探索,仍然没有超越老子“道”的哲学范畴。中国山水画“以形媚道而仁者乐”(宗炳著《画山水序》)体现道、儒、释一体的哲学美学思想,其美学本体“真幻统一”的审美幻象,包涵了哲学、道德、伦理和对自然广义人文关怀的天地之心,表现现实生命流变状态、自然法理、阴阳生克变化的“自然幻象美学”,具有贯穿人类思想发展史的先进性和与宇宙自然生命同寿的艺术生命的永恒。
二、“真幻统一”审美意识的历史依据
(一)中国古代艺术美学本体
于民在《中国美学思想史资料选编》中认为,中国远古原始艺术是从物质生产产品转化而来的,其审美意识萌芽的重要特征,是“技与艺的结合,真与幻的统一。”即,“真幻统一”是中国艺术美学的本体。其审美意识,萌芽于远古、启蒙于夏殷、自觉于商代、奠基于西周、理论于春秋、辩证于战国、神化于汉代、谈玄于魏晋、转隐于隋唐、论幻于两宋、沉寂于元明、评判于清代、再论于近现代、觉醒于当代。
(二)现代美学的觉醒
徐复观在《两汉思想史》中认为:“汉人不长于抽象思维,这是思想上的一种堕退。”所以,汉典对物态本真“幻”象大多释义为虚假、欺诈。可能因此而造成汉代以后山水画对“真幻统一”幻象审美的扬弃。
中国现代美学研究始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美学家李泽厚著《美的历程》指出:“上溯到旧石器时代,……对使用工具的合规性的形体感受和在所谓装饰品上的自觉加工,……前者是现实的,后者是幻想的。”王杰著《审美幻象研究:现代美学导论》指出:“现代美学体系的核心概念是审美幻象。”赵建军等著《存在与转换:幻象美学本体论研究》表明,幻象审美范畴,包含意象、境界等。笔者认为:中国现代山水画图式美学体系的核心概念是“真幻妙合”;中国山水画的当代变革,必须在山水画美学上寻求突破。
三、三星堆现实幻象审美“真幻融合”的图式创造
(一)天人观的哲思与审美实践
远古蜀人的天人之思,培育了人天观,巴蜀先民开创了“真幻统一”的审美实践,其玉璋《祭山图》的画山行为,已经由文化上的精神信仰转化为精神象征的“现实幻象”艺术自觉。(见图6)
(二)“异物同构”的图式原创
三星堆青铜玉器自然幻象塑形的“异物同构”和“真幻融合”的审美实践,在同时期文明中具有完善性、代表性和开创性。三星堆青铜器、玉器,是古蜀人“天人交际”的祭祀天地人神的礼器,很多器物都呈现出众神“异物同构”的塑形或图式。以《神坛》为例,由下至上的地界、人界、山界、天界,每一个物象都代表一种神的象征,表现出由现实物象“因形移易者,谓之化,谓之幻”(严北溟、严捷著《列子译注》)的幻象审美特征,开创了现实幻象图式艺术审美的先河,在同时期独树一帜。
(三)“真幻融合”的天人哲学美学思想奠基
三星堆“异物同构”的塑形和图式,构成了不同物象幻化显现出的不同审美特质,地界由神兽支撑的地平线厚重广博;由四方人持牙璋祭祀顶礼四方山界肃穆庄严;四方众神构成的天界中空灵窈冥。共同营造出“真幻融合”恢宏无垠的审美场域。当代史学家谭继和指出:“蜀是培育儒释道根底的重要摇篮。”三星堆天人之思的现实幻象,也是现代“自然幻象美学”“幻象现实主义”山水画及其实验的美学基因。
四、传统哲学转化“自然幻象美学”的现实意义
(一)传统哲学美学思想转化的自然幻象美学
老子在《道德经》中指出:“孔德之容,惟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恍惟惚。”(老子著,苏南注评《道德经》)有大德之人的行为,只遵从“道”的标准,其“物”之“恍惚”幻象彰显的“本真”“精气”包涵着信念,表达“道”对人的德行规范和美学思想表达的转化。《列子·周穆王篇》记载:“昔老聃之徂西也,顾而告予曰:有生之气,有形之状,尽幻也。造化之所始,阴阳之所变,谓之生,谓之死。穷数达变,因形移易者,谓之化,谓之幻。”(严北溟、严捷著《列子译注》)是老子的哲学思想向追问天地自然与形状、阴阳、生命、数理、幻化相关的“恍惚”之自然幻象审美的转化。“道”的“天人关系”理念和“恍惚论”外衍的自然审美观,是现实幻象审美的哲学美学根底,由此转化为诉诸物象“窈、冥、精、真、信”的“天地幻象”审美场域,融合现代航天科技、宇宙探索、量子科学、科幻文艺、“文艺人口学”(肖雅心、李明泉撰《文艺人口学论纲》)“自然美学”等复合性幻象社会美学形态的理论化转化,可融合成一门新兴学科——“自然幻象美学”。其新兴学科是“幻象现实主义”山水画的哲学美学内核。
(二)山水画自然幻象美学的学理框架
山水画自然幻象审美,构成了发展历史、逻辑、哲学、特征、范畴的美学体系框架,其理论内涵是传统“真幻统一”、审美意识、现实审美、意象形神、意境空域,向幻觉、幻想、幻象、幻化、幻境转换的现实幻象美学五大境界。根据推衍、映射、转换的美学逻辑,现实性、转换性、启迪性、超越性、创建性审美特征,和意象、恍惚、玄妙、气化、即兴、谐和、境界等审美范畴,依托“天人关系”的哲学内核,结合现代复合性幻象社会美学形态,“自然幻象美学”为当代山水画笔墨图式幻化现象,提供了哲学美学和绘画学理的注释,包含了形而上美学向诉诸形象的图式美学逻辑转化,其形而上的哲学美学根基,是“山水以形媚道”(同前),其“穷神变,测幽微”(沈子丞编《历代论画名著汇编》)彰显自然理法的山水图式,是揭示和表达宇宙本质真理的美学和人文精神的艺术。可以认为,中国先秦自然哲学美学思想转化的现代“自然幻象美学”,其重大的现实意义,是对意象审美场域的超越性和精神境界的创造性。
五、部分当代笔墨图式幻化特征个案浅析
不自觉选择的审美范畴。当代不自觉笔墨图式的幻化,构成了“幻象现实主义”山水画雏形,其作品呈现出几种审美范畴的选择,笔墨形质幻化:黄宾虹、傅抱石、陆俨少、陈子庄、唐允明作品;笔墨图式幻化:龙瑞、崔振宽、程大利、石虎作品(见图7);韵律节奏幻化:袁运生作品;场域图式幻化:曾来德、卢禹舜、熊红钢、邓建强作品(见图8);物象境象幻化:田黎明、刘罡、石刚、李兵、钟士敏作品;自然现实幻化:胡应康、管苠㭎、刘浪涛、王跃奎作品;现实生活幻化:方向作品;民族风情幻化:龚仁军、戴成华、辜毅作品;历史时空幻化:郝亮作品。
六、历史转化的新兴画科——“幻象现实主义”山水画
(一)当代“幻象现实主义”山水画定义
“幻象现实主义”山水画是一个具有前沿性、开创性的学术命题。它是三星堆历史传承的“自然幻象美学”转化的当代山水画图式,其核心是自然幻象美学的幻觉、幻想、幻象、幻化、幻境五大境界,向漫妙、飘逸、真精、玄旷、无垠五大境界的转换。它以“天人关系”哲学内核为基础,呈现图式幻象的形易、变态、流变、妙合的美学逻辑,体现审美的融合性、思想的启示性、存在的超越性、境界的创造性精神特质;体现出非实体性、非完整性、时空交错性、自然理法性、精神象征性、存在的超越性、转换的创造性等审美特征;其审美图式营造的幻觉、玄妙、梦幻、无垠的审美场域,融合传统笔墨意象和当代不自觉笔墨图式幻化的画家群体意志,可交叉整合成为一门新兴画科——当代“幻象现实主义”山水画。
(二)现实审美幻象“真幻妙合”的图式美学精神
幻象山水画的学术构架,是继承发扬先秦商代三堆青铜器、玉器《祭山图》天人之思精神象征图式的“真幻融合”审美内核;源于现实物态表现本真相的笔墨、图式体系,表现自然万物流变的生命状态;具有自然幻象美学与图式美学幻象的转换力、飘移想象思维力、“因形移易”造型力、笔精墨妙表现力、神变幽微表达力、丘壑自洽应变力、真幻融合交互力、恢宏场域营造力、无垠境界创造力,与天地精神相往来,实现“真幻妙合”的当代山水画美学精神的升华。
七、“幻象现实主义”山水画的图式体系建构
(一)人文意象与自然幻象的回归
1.把“人”还给人、“自然”还给自然的自觉
当代幻象审美也有艺术自觉的践行者,其中曾来德先生认为,人文化的“人”,会使艺术失去“自然”的“本真性”;自然的人,使艺术具有自然的本真性。(见图9)
2.“幻象现实主义”山水画创作的历史鉴戒
鉴于汉代谶纬神学异化之妖言惑众的历史教训,提倡幻象山水画创作五诫:一诫神论妖言惑众;二诫鬼魅龙虬唬众;三诫异域抽象迷众;四诫虚无荒诞欺众;五诫乖张媚俗诓众。
(二)笔墨图意象与幻象的转换的体系构建
1.传统笔墨意趣与转换的笔墨幻化范式
笔墨意趣与转换的笔墨幻化,体现在“逸笔草草”(沈子丞编《历代论画名著汇编》)与厚重张力;“不求形似”(王绂撰《书画传习录》)与自然本真幻化;“骨法用笔”(沈子丞编《历代论画名著汇编》)与笔生幻律;“惜墨如金”(同前)与墨生幻韵;“色不碍墨”(王伯敏编《黄宾虹画语录》)与色生幻彩;“清光难图”(同前)与光生幻影;“笔墨精妙”(同前)与笔中用墨精微玄妙生幻觉;“以色助墨光,以墨显色彩”(同前)与光色玄奥生幻态。
2.传统图式意象与转换的图式幻象范式
意象与幻象图式转换,体现在“气韵生动”(同前)与动生幻态;虚静淡泊与静生幻冥;“似与不似之间”与“然于理则幻,寓目则诚”(于民主编《中国美学史资料选编》);“形神兼备”(同前)写意象与形神超拔写幻象。
3.传统意境与转换的真幻妙合幻境
丘壑意境与妙合幻境的转换,体现出“云气变幻”(同前)生意场与“云光幻化”(同前)生幻场;“云气变幻,可收入笔端”(同前)生意景与丘壑自洽生幻景;“意气所到”(苏轼著、王如锡编《东坡养生集》)生意境与真幻妙合生幻境,其审美体现了“幻象现实主义”的美学精神,具有审美客体自然现实繁复之极的混沌物态与审美主体飘逸想象转换和真幻妙合超绝与创造性的无穷智慧品格。
4.传统意象审美与幻象美学精神的超越和升华
自然人的思想,本真自然的图式范式,体现出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沙少海、徐子宏译注《老子全译》)的哲学美学思想。即所谓“大道至简,衍化至繁”。“道”是本体,“大道至简”是为“道生一”,是艺术审美的开始;“衍化至繁”是为“器”,是艺术审美的路径、技巧、方法;“繁之至极,显之混沌”是为“用”,以器为用达到审美的最高境界,实现“混沌至玄奥,妙合至无垠幻境”,是“真幻统一”本体美学精神的升华。
八、山水画自然幻象美学精神升华的未来价值
本民族原始审美意识、美学与美术,是体、器、用的关系。“真幻统一”审美意识、“天人关系”“道”的哲学中“恍惚”论幻象美学思想、三星堆现实幻象审美图式创造,转化为现代山水画“自然幻象美学”、现实幻象美学图式的当代“幻象现实主义”山水画,体现当代山水画家的群体意志和审美理想,从理论到图式形成体系建构的框架,引导当代山水画变革向中国美学本体回归。艺术美学意象“象由心生”,可修心养德,逸情畅神,“成教化,助人伦。”(张彦远著《历代名画记》)功在养德育人;艺术美学幻象“真幻妙合”,可养性明理,开智逸神,“穷神变,测幽微。”(同前)功在助尔创造,开后世文明新气象。其“然于理则幻”(于民主编《中国美学史资料选编》)与寓于目则诚的至诚至信价值判断,用开智逸神的开拓性,超拔脱俗的创造性,营造恢宏的天人幻境,树立不与人同的“幻象现实主义”真幻妙合的山水画美学精神。在“文艺人口学”的社会、创作、作品、读者四要素意义上,通过创作者对现实、传统的反思,用作品与读者相互作用,以其思想的启示性和精神境界的创造性超越,或许可以推开中国山水画未来变革的“众妙之门”。
中国画当代革新需要达到的六个境界:通变古今之学养;通达理法之器用;洞见“真幻”之玄妙;飘移想象之思想;敢为人先之勇气;纵横天地之精神。
本文为山水画“自然幻象美学”与“幻象现实主义”山水画命题的初探,意在抛砖引玉,不当之处望同仁们斧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