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峰的这本诗集,甚至包括这些年呈井喷状态创作的大部分诗歌,都呈现出这样的特质——及人、及物、具体、诗性、诗意,比任何隔靴搔痒、装腔作势、故弄玄虚的空洞感叹都来得真实,其苦难意识与悲悯情怀在节制与冷静的言说中力透纸背,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我与雪峰,既是生活中的兄弟,又是创作中的挚友。他创作上的每一点成绩,都让我发自肺腑地高兴和自豪。这么多年来,他在创作上一路风雨一路歌——从处女诗集《琴房》到《那么多黄金,梦和老虎》,再到《锦书》《月光推门》,再到《山藏在山里》,一本比一本厚重,一本比一本耐读。诗歌已然成为他的生命存在方式。用著名诗人、《星星》诗刊主编龚学敏的话说,“蒋雪峰努力想把自己活成汉语诗歌中,具体地说是把自己活成李白故里江油这片土地上一个鲜活的诗歌意象的人。这一点从他的创作态度和艺术辨识度来说,他已经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雪峰因之而成为江油最具代表性、最具影响力的当代诗人,以他为重要成员而命名的“江油三剑客”(杨牧语)和他作为主要推动者的“江油诗群”也因之而声名远播,并将继续为李白故里增辉添彩。
从创作角度讲,雪峰早年及前期侧重于抒情诗和意象诗,语言干净内敛,意象通透清晰,情感饱满结实,既有一种“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的唯美、宁静与落寞,又有一种直抵人心的温润与光芒。近年他的诗倾向于口语化,语言干练简洁,意蕴深长。这种变化,与其说是语言风格的变化,不如说是生命形态的转型,是生命经磨砺难之后的沉淀与升华。
他以他赖以生存的土地和天空为视角,对世间万物进行入木三分的呈现与揭示。细致入微的观察,高超熟练的文字驾驭能力和事实剪裁能力,使他近年的诗歌呈现鲜明的个人标识——幽默与沉重兼备,讽喻与睿智并蓄,意趣和抒情相融,生命体验如影随行,万千气象扑面而来。读后让人感同身受,让人酣畅淋漓,让人回味无穷!比如“鸟鸣”系列,比如《月光推门》,比如这本《山藏在山里》。
《山藏在山里》,用他自己的话说,这是一本向自然万物致敬的诗集,而我分明看见的是一本以自然万物透视和观照生存本质和生命苦难的诗集,分明看见了一种悲悯情怀和一种看似轻松实则沉重的疼痛感——
山藏在山里/小溪藏在山脚下/花草树木苔藓/蝴蝶蚂蚁知了/靠山吃山//它们与世隔绝/也不操心寿命/更不会计算一只鸟飞过时/整个森林/细微的颤动//它们自生自灭/尸骨上新的生物繁衍/有时候是一只蘑菇/一只木耳/一滴露珠/有时是一只蜜蜂在吮吸/残存的花蜜/还是山的一点一滴/一丝一缕
——《山藏在山里》
山藏在山里,看着花草、树木,蝴蝶、蚂蚁们,慢慢蚕食自己,然后它们自生自灭,“尸骨上新的生物繁衍生息”,变成蘑菇、露珠……又回归山中,还是山的一点一滴。但山还是那座山,还是那座永恒的山。
《山藏在山里》,是“见山不是山,见山还是山”的禅意与概叹;《山藏在山里》,是“人在山里,山在人里”的交错与变幻; 《山藏在山里》,是对世间万物的悲悯与歌吟; 《山藏在山里》,是对无奈现实与苦短人生的浓缩与聚焦; 《山藏在山里》,是存在与时间,刹那与永恒的形象述说; 《山藏在山里》,“是岁月渐老之后生命境界自然而宏阔的展开”(阿一语)。
诗人用心良苦,似乎想以这部诗集语重心长、苦口婆心地告诉我们,天地苍茫,“月光如被”,人如浮尘,命若蝼蚁。在山一般的永恒中,我们每一个人,每一个生命都是刹那,就像“推着一粒砂糖/正走在回家的路上”的蝼蚁,随时都有可能消失和毁灭在“无意间踩下去的脚”下(《蝼蚁之命》),所以,我们要抓住“唯一发声的机会”(《夏日蝉鸣》),我们要“把一块石头推上山/让它镇住我的绝望/我对人世间全部的动摇”(《镇》)。
如果要说意义,我以为这就是《山藏在山里》的意义。
纵观整部诗集,虽以山水为镜,但却充满了悲剧意识、苦难意识和自我觉醒意识。冷静、真诚,让自己的每一字、每一行,都指向山水和它围罩的世界,以至于使笔下的星空和明月、山川和草木、蝉声和鸟鸣,无不承载着旷远的孤独与苦难,宏阔的悲悯与忧思,以及对生命探索之后的豁然开朗,如:“月光如被/大被同眠/盖过李白 王维 苏东坡/……/从六五年十一月十四日/开始盖我”(《月光如被》);如:“我们是林子里的鸟/有一天走了/林子就安静了//我们是河里的石头/有一天走了/河水就欢畅了//我们是天上的云/有一天走了/月亮就出来了//我们是四季风啊/有一天走了/万物都不用点头了//我们是人山人海啊/有一天走了/青草就长出来了”(《走了》)。
现实的无奈和诗人自身经历的病痛折磨,加深了诗人对生命的思索。这种体悟和思索是发自肺腑的,是刻苦铭心的,是精神甚至灵魂意义上的。加之质朴、简洁,节制乃至白描的语调,对修饰、形容的剔除所达到的诗的质地的具体,使得他的诗歌在新时代的语境下更具活性,更具张力,从而体现出现代的品相和先锋的品质。
我前面谈到雪峰近些年的诗歌具有明显的口语化风格,我无意去比较抒情诗、意象诗与口语诗的优劣,也并不是说口语的就是现代的、先锋的。我想说的是,口语作为语言建设的指向,它显然具有明确而自觉的现代意义和先锋意义。除了这一点外,衡量一个诗人的诗歌(或者说一首诗)是否具有现代的品相和先锋的品质,一是看是否具有智性的审视事物的眼光;二是看是否将简洁作为最高的美学追求;三是看是否将宏大的思考和情怀凝炼在语言之下;四是看是否有基于语言所形成的诗感;五是看是否有基于事物及基于人与事物的关系所形成的诗性。也就是说,诗应“被浓缩在具体而可把握的事物之中”,通过语言的张力,形成一条诗意通道。(以上观点分别源自徐江、沈浩波相关文章)
雪峰的这本诗集,甚至包括这些年呈井喷状态创作的大部分诗歌,都呈现出这样的特质——及人、及物、具体、诗性、诗意,比任何隔靴搔痒、装腔作势、故弄玄虚的空洞感叹都来得真实,其苦难意识与悲悯情怀在节制与冷静的言说中力透纸背,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坦率地讲,我的诗歌审美趣味是比较多样化的,也可以说是博爱的。我认为好的诗歌,无论什么风格,我都会喜欢。但随着岁月的流逝,我的审美趣味也在不断地修正。20世纪8、90年代,我相对更喜欢一些华丽、唯美乃至深奥的诗歌,比如意象派、浪漫主义的诗歌。四五十岁以后,我就相对更喜欢质朴的、坦率的及人及物的诗歌,比如口语化风格的诗歌。我近年的创作实践也呈现出这一倾向,那些质朴的光辉,“事实的诗意”(伊沙语),时常沁入我的内心,让我显得更加内敛,清澈与透明。
雪峰,用他一生的经历来感念时与空、山与水、人与物,他与流逝的时间融为一体,同频共振,用忧伤而坚定的血液浸透生命的秘密,让大悲“止于一滴朝露/止息于你”(《大悲》),让“整个世界/蜷缩在你的脚下/不发出一点声音”(《书房》)。这是怎样的悲悯与镇定,又需要怎样的情怀与坚韧!
此刻,已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我看见无边的黑/笼罩着周遭的一切/我听见那忧伤而苦难的灵魂/在远处,在那高高的山上/长鸣不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