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剧音乐在川剧艺术中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性,它是戏曲表演的灵魂和血脉,承载着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对于传达情感、塑造角色以及传承文化价值起着重要的作用。那么如何对川剧音乐进行传承、改革与创新呢?本文以《曲海泛舟:廖忠荣大型川剧音乐曲谱精选》(以下简称《曲海泛舟》)一书为脉络,围绕九出大幕川剧的音乐唱腔曲谱,管窥廖忠荣是如何创作出观众爱听、与剧中人物相符、常演常新又广为传唱的川剧音乐。
立足传统 勇于创新
该如何塑造剧中人物的音乐形象?该怎样体现地域和时代特征?该作何种声腔布局?这都是摆在曲作家面前绕不过的话题。然而,廖忠荣却不乱方寸,胸有成竹地逐一解决。
《四姑娘》是著名剧作家魏明伦根据著名作家周克芹所著长篇小说《许茂和他的女儿们》改编的现代戏。该选用哪种声腔来表达?廖忠荣几经思考,反复掂量,决定在川剧的五种声腔中选用高腔。创腔的指导思想为在传统曲牌基础上革新,力求唱腔朴实大方,具有农村女性的特质。《乡情绵绵》(载016页)是四姑娘的重头唱段,选择在【江头桂】类曲牌基础上创腔,唱腔腔调的主体在10度范围内运行,选择了人声最美好的音域来度曲。【一字】板式唱腔腔繁字疏,曲调忧怨婉转,令人荡气回肠。生动表现出父亲要将她嫁往他乡,那不舍的心情。当下定决心不嫁他乡时,换曲牌为【倒划船】,调式由征变为羽,板式为快板【二流】,腔速增快。腔简字密,铿锵有力的节奏与前腔形成对比,旋律也因调式的变化而与前腔大相径庭。这前柔后刚的对比,相辅相成,相得益彰,把四姑娘不愿嫁他乡坚如磐石的决心表现得恰如其分,很好地塑造了一个温情贤淑而又果断干练的农村女性形象。《三叩门》唱段(载023页),是男女主人公金东水与四姑娘的对唱,选用【青鸾袄】(属【香罗带】类曲牌)。这类曲牌的传统男女腔,原本没有多大差异,为了区分金东水与四姑娘的人物形象,廖忠荣用腔句句尾正反落音的方法,使男腔比女腔高4到5度的音区运行,既解决了人物性别的唱腔区分,也解决了剧中人物塑造的需要,把四姑娘和金东水“欲见不敢见,欲言不敢言”的沉郁之情,以及他们内心的矛盾和痛苦表现得极为动人。
川剧《岁岁重阳》与电影《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均是根据张弦短篇小说《被爱情遗忘的角落》改编。电影先于川剧面市,是20世纪80年代人们争相观看的影片。片中插曲《角落之歌》,因其感人至深而家喻户晓。川剧《岁岁重阳》大胆引用该音乐主题,巧妙地将其融入到川剧高腔和四川民歌的曲调之中,使它成为女主人公的主题音乐形象。这个主题或同头异尾,或同尾异头,或声乐形式,或器乐形式,始终穿插在唱腔与场景音乐、氛围音乐之中,并贯穿全剧以求音乐形象统一。《对门山上豹子哥》(载097页)是女主人公存妮的重头唱段。凄苦的《角落之歌》引出了女主人公的放腔,之后的【桂坡羊】帮腔,婉转缠绵,旋律的级进与跳进,犬牙交错,8度以上的大跳,令人心惊,很好地展示了她心乱如麻的心情。进入 【二流】板式唱腔后,旋律优美流畅,唱腔抒情动听,把存妮“越怕越想见哥哥”的心情,表现得一览无余。该段唱腔中的四川民歌元素,加之曲尾出现的《角落之歌》歌曲尾部极具特色的“嗯”腔曲调,似乎在告诉人们,电影《被爱情遗忘的角落》中的事件,在四川同样也有。曲作家不露声色地把电影中所反映的故事巧妙地移到了四川。该唱段演员喜唱,观众爱听,因而被收入《中国戏曲唱腔精选》和中学生音乐教材,当是顺理成章之事。
《风雨女人路》讲述的是改革开放中农村女人奋斗的故事。男人们外出打工,留在云雾村的就只有妇孺老幼。这群留守女人,凭借坚定的信念,硬是在家乡修筑了一条从大山深处通往外面的公路,把原本闭塞落后的云雾村与高速发展的社会紧紧连在了一起。为了体现地域特征,曲作家选用了民歌《太阳出来喜洋洋》贯穿全剧。为表现修路现场,廖忠荣大量运用了劳动号子,在唱腔中还时不时要冒出一句山歌。路通了,云雾村换了新颜,人们欢天喜地歌唱新变化,这里选择了华尔兹舞步节奏,以表现云雾村人的喜悦心情。这么多的非川剧音乐进入剧中,这个剧还是川剧吗?回答却是肯定的。其关键在“融”,这些“融”并不是简单的生搬硬凑,而是广采博纳,生动融合。女主人公冯春来的多段唱腔,都深深地扎根在传统曲牌的韵味之中,其帮腔能非常明显地判断出曲牌名称,无论有多少外来因素,在强大的传统曲牌中,都只是一个点缀。
变幻多端" 川味正宗
“荒诞川剧”的音乐该是什么模式?以《潘金莲》为例,剧分“戏中戏”与“戏外戏”,所以,人物也分为“剧中人”与“剧外人”。而“剧外人”中有古人、今人、中国人、外国人。曲作家在音乐布局上采取“戏中戏”保持“正宗川味”,“戏外戏”则运用“五花八门”色彩丰富的手法,使“戏中戏”与“戏外戏”的唱腔造成强烈的对比。在“戏中戏”的人物中,因身份、环境、感情等因素的不同,各人所唱的曲牌和腔调也有所区分。潘金莲的唱腔也因此从戏剧矛盾的激化而不断上升出发,分别唱【红衲袄】 【新水令】 【青鸾袄】【端正好】【江头桂】五种类别的多支曲牌;武松唱昆腔与【端正好】类曲牌;武大郎、张大户则唱【红衲袄】【新水令】类曲牌;西门庆唱【北水令】;王婆与泼皮则唱灯调。而在“戏外戏”的人物中,吕莎莎唱现代流行歌曲;贾宝玉唱紫竹调与越剧风味相融合的腔调;安娜唱俄罗斯民歌;七品芝麻官唱豫剧腔调;武则天与施耐庵唱昆腔;现代阿飞则唱迪斯科舞曲《阿里巴巴》等。把外剧种腔调、外国民歌、现代流行歌曲甚至迪斯科曲调也纳入川剧的,廖忠荣当为首创。《潘金莲》的唱腔,在“戏中戏”里,保持了“正宗川味”。比如在潘金莲心事重重,托盘摆酒后的那段唱腔里(载155页),当唱到“为什么见了他欲言又忍?为什么不见他意乱纷纷?”之后,用【二郎神】的腔调帮唱“啊!情暗生!”曲调婉转优美缠绵,把潘金莲敢想敢爱,对武松如痴如醉的情感,予以准确抒发。紧接着曲调音呈现八度大跳,用【铧秋儿】的飞句腔帮唱“灾难临!”,腔调高昂有力,犹如异峰突起,向观众抛出了悬念。在接下来的唱腔中,为了表现潘金莲欲爱不能、欲罢不甘的心情,帮腔一直围绕着优美的【二郎神】进行,唱腔则是在【端正好】基础上加工润色。巧妙的嫁接手段,使这段唱腔之始婉转优美,激越奔放,继而哀戚幽怨,最后苍凉凄楚,听后余味无穷。
《归期杳迷迷茫茫漫天雪》(载157页)是潘金莲的重头唱段,选用曲牌【江头桂】。潘金莲面对自己心上人武二郎的离别且不知归期几何,真乃愁肠百结,千言万语道不尽心中的柔情蜜意。因此,这段唱腔从【一字】、慢板【二流】直到中快【二流】及至前后的“放腔”都非常平和。整个唱段从最高音g2至最低音c1,总共12度,这是戏曲演员旦角行最美的音区,加之唱腔的运行以级进为主,跳进为次,所以唱腔优美,听来声声动情,尤其感人。但武松却不为之所动,在这里,潘金莲的唱腔愈是甜美柔情就愈显武松的高大,相反相成,效果颇佳。
《巴山秀才》是一部高腔戏。因剧情和人物的需要,也用了昆腔和西皮腔。这两种声腔在剧中虽然分量较轻,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剧中杜甫诗《赠花卿》配以昆曲【梁州序】(载063页),其优美典雅的唱腔,将锦城的繁华厚重表现得一览无余。尤其是钦差所唱的西皮(载075页),他的腔调与剧中所有人相异,给人以他是从京城皇帝身边来的印象,派头十足,人模狗样。因此,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在《焚书》唱段中(载068页),为表现孟登科觉醒后的复杂心态,在节奏布局上可谓绞尽脑汁。唱段之初,强烈的男女声合帮无词歌“啊”腔,在孟登科尚未开唱前,即已为他“沉舟破釜,掌灯焚书”的情感波澜掀起了大浪,幕后的帮腔先声夺人。在回首攻读圣贤书的往事时,用缓慢的【一字】板式转接慢板【二流】,把秀才“落得个白雪堆满笨头颅”的酸楚心态呈现了出来。当唱到巴山被剿,而自己告状告的迂腐时,速度转为快【二流】,紧接着不用过门来转速度,仅凭司鼓在小鼓上一个重击“打”音,其速度就转为急板(这种板式在传统高腔中没有,此处是从板腔体戏曲中借用的)。那一字一音,字字有棱角,把孟登科因告状而挨打的愤怒心情宣泄至尽。接着仍然是用锣鼓转换到快板 【二流】,唱出了孟登科“不平冤狱不瞑目”的决心。最末一句唱【散板】,进入全曲最高音,以示秀才醒悟焚书之状。总体看来,该唱段虽不长,却采用了中国传统大曲散、慢、中、快、散的结构布局,旨在塑造人物。
《易胆大》的主人公易胆大,其人物性格喜辣恢谐,果敢干练。而全剧的音乐主题却是从唢呐曲牌的悲曲【哭皇天】中提炼出来的。《易胆大》即在这悲喜交织中拉开大幕,让人愤怒也令人悲痛,既使人捧腹开怀,也叫人流泪忧伤。这样的戏剧结构致使音乐布局与创作不能按常规出牌,尤因人物刻画与情感表达统率技法,才有唢呐悲曲【哭皇天】与喜曲【串芝莲】交织成曲;高腔曲牌【端正好】与【江头桂】相映生辉,弹戏苦皮与恢谐灯调相映成趣等直袭人心的艺术效果。在川剧的新创剧目中,排演《易胆大》的川剧团最多,观众的上座率也最高。其思想性,戏剧性,可听可看性堪称一流,因而在1999年首届中国川剧节中获金奖。
系统思维 中西融合
过去,川剧的音乐创作,沿袭着一种主要的思维模式:即以词格“挂曲牌”“挂板式”,然后理顺帮腔和唱腔及唱腔的板式转折与衔接的关系,有时在特定剧情或词意的启示下,也作一些结构的局部调整和旋律的扩充。其思维特点是线性思维,创作性相对较弱,行话谓之“见子打子”。为徒歌式的高腔所加入的伴奏,其本质上也是在重复皮黄与梆子腔系的传统伴奏形式,这种方式的致命弱点恰恰是忽略了音乐的系统性与风格的统一性。音乐显现的结果是局部的垒砌,在面对新时期人们的审美思维定势和结构形式上有巨大变革的剧本时,这种方式已显得无能为力,于是“系统思维”成为统筹全剧的主导思想。曲作家在着手任何个体段落的写作时,始终不能忘记“子系统”在全剧音乐“母系统”中的位置及与它上一级系统的关系。
在系统思维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子系统就是乐队。《曲海泛舟》中的九出大幕戏,没有一出戏使用传统伴奏形式。既没有徒歌清唱,也没有小乐队跟腔伴奏,而是吹拉弹唱打齐全的中西混合编制乐队。为这种乐队所制定的总谱,必然是立体思维。和声,复调,织体,管弦乐法,民族管弦乐法,曲式结构等专业领域都得纳入总体思考。尤因所依附的根基是川剧的,所以其演奏效果也一定是川剧的。
系统思维是就全剧而言的,其核心唱段是系统思维“子系统”中之重点。《还我河山》男主人公颜三慎面对日军飞机狂轰滥炸,盐都成为一片焦土,刚买下的河山井被毁,女儿惨死,瞬间家破人亡时的唱段,是该剧的核心唱段(载282页)。该唱段用传统曲牌【端正好】【满庭芳】【山桃红】所组合的帮腔及埙的伤悲独奏,拉开篇章、揭示了颜三慎此时的凄苦悲凉。他凄凄惨惨、悲悲戚戚痛悼女儿,腔调低沉凄楚,绞心滴血。“紫薇花,粉如雪,如花青春遭摧折。”颜三慎与幕后女声二重唱,用复调手法写成,不仅增强色彩对比,更推情感波澜。“多年未曾抱女儿,今日抱来已凉彻。”真乃声声血,字字泪,一腔一停顿,声声夺心魄。其痛苦之情如飞沙走石,悲凄之情如洪水倒灌。之后的快板控诉日军罪行,其愤恨之情犹如一发发炮弹射向侵略者。紧接着唱腔转为慢板,痛悼大好山河成了一片焦土,“满城萋萋孝衣白……千家哀哭风瑟瑟。”弦乐的颤弓,埙声的凄厉,这悲哀的凄苦之声,怎能不令人动容!当唱至“大好河山伤碎裂”时,音高在g2至d3范围行腔,真乃声嘶力竭,令人昏厥。唱段尾部的快板【二流】似洪水决堤,一泻千里,唱出了悔恨,唱出了觉醒。血的教训,迟来的感悟,颜三慎终于明白“有国才有小家业”,旋律在高音区行腔,似警句响彻云霄,这是受害者的控诉,是觉醒者的悔恨,更是抗击者的决心。
《五丈秋原》(载208页)是《夕照祁山》中的核心唱段,此唱段分为四个层次。第一层次,为反映诸葛亮病魔缠身,六出祁山均未捷而死不瞑目的忧愤心境时,唱腔围绕表现忧怨情绪的【香罗带】进行;第二层次,当五虎上将上场后,演唱的曲牌转入叙事性强而不悲不喜的【红衲袄】来咏唱;第三层次是回忆蜀国美景的唱段。压缩了长度的【二郎神】帮腔,引出了优美的歌唱。“川酒醇、川椒烈”的卡农式轮唱和以复调写作手法在“川歌似甘蔗”的唱腔处,引入高亢的川江号子等外来作曲技巧,都为诸葛亮“来生再作蜀川客”的遗愿打好了基础;第四层次是诸葛亮之妻阿丑对穷相爷辞世的悲惨哭诉。在阿丑起唱之前,一长段建立在经变化了的【棉搭絮】彩腔基础上的混声帮腔,似哭泣、似呼唤,更似呐喊,将阿丑撕心裂肺的伤痛渲染得酣畅淋漓。当阿丑唱到“生廉洁死廉洁,羽扇纶巾你带走,带不走半身相随的四轮车”时,剧中人的独唱与混声合唱交相辉映,声浪迭起,此起彼伏。整段唱腔从剧情和人物出发,用了三种不同类别的曲牌集曲而成,犯腔不犯调,中西作曲手段并用,达到了较好的演出效果。
在传统的川剧剧目中,多声腔汇集于一戏的被业内称为“三下锅”的典型剧目《三祭江》,也仅仅是皮黄,弹戏,高腔三种声腔的汇集。而《中国公主杜兰朵》却是将川剧的五种声腔汇集于一个戏。在川剧新创剧目中,当是首开先河。多声腔的安排运用,要符合剧情发展,戏理逻辑,人物情绪,布局结构等诸多因素。没有全盘的合理布局和系统的思维把控,就一定会出现混乱不堪的局面。实践证明,这个戏的五腔共和是成功的。《汗流浃背如雨水》(载251页)是《中国公主杜兰朵》的重头唱段。该唱段以【新水令】为主,【二郎神】帮腔为辅。头四句一反【新水令】以程式性帮腔旋律为起腔的格局,而改为以【新水令·一字】唱腔腔调为帮腔并辅之以器乐烘托造势。【新水令】曲牌特征的曲调不在帮腔中体现,反而是在器乐曲中强奏出现。紧接着由埙伴奏弱唱的女声,似在营造一种宁静但又“无人入睡”的氛围,与强奏的【新水令】器乐主题形成对比与反差,而这种对比与反差犹嫌不够,紧接着用同宫系统犯调手法,犯【二郎神】帮腔主调,再次形成反差,构成征调式与羽调式的对比。这些都是曲作家有意为之,旨在为表现杜兰朵内心的波涛起伏、翻江倒海、不得安宁、终有所悟的复杂心态。
杜兰朵上板后的唱腔由【新水令】的【一字】、中慢速【二流】及快板【二流】所组成,腔速随词情的变化而改变,腔调在d1-g2的十一度范围内运行,平和优美,一改过去的杜兰朵耀武扬威、骄横跋扈的姿态,当唱腔进行到“华而不实言而无信有何美”的“有”字时,腔调一下上升到降b2的高度,似自问自责,似自愧内疚,把杜兰朵幡然悔悟后的心态表现得酣畅淋漓。曲终“今夜无人入睡”的帮腔是同尾异头的再现,前后呼应,完满结束。
廖忠荣在川剧音乐创作中,是“纵向继承吃透传统,横向借鉴为戏所用;音乐形式新老并重,声腔艺术优美入情”。他对传统的继承,给人以“满腹皆是川剧调,信口哼出也合韵”的感觉。在创新方面,他以剧情和人物的需要,破规跨界,融他为我,纳时代之音调丰自我之羽翼。在节奏使用上,传统的、流行的,融会贯通,为戏所用;在配器方面,人声的、器乐的、电声的,应有尽有。为推动剧情塑造人物,达到了随心所欲“广宇天高任遨游”的艺术境界。
几读《曲海泛舟》,感慨廖忠荣六十年如一日对川剧音乐的钻研精神,以及领导对川剧艺术的重视。愿未来,有更多的力量投入川剧音乐创作行列,共同为川剧这门综合性艺术增色添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