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具有精神疗愈功能的城市空间,疗愈花园的出现为社会的焦虑情绪提供了一个有效的宣泄口,其意义早已超出了设计领域,成为社会文化的重要一环。现通过系统梳理“疗愈花园”的概念和理论,提出一系列微型化实践模式,为现代人类走向诗意栖居的文化生活提供可行的范例。
现代社会,花园设计早已成为文化产业必不可少的一部分,甚至成为哲学思考的重要对象。在当代著名哲学家韩炳哲的新书《大地颂歌:花园之旅》中,专门讨论了“花园”对于人类栖居的根本性意义:“花园让我回归现实,回归在温度适宜的数字世界中日益丧失的躯体。这躯体不识温度、痛楚、肉身。花园则是富于感性和物质性的地方,比屏幕更尘世化。”因此,如何在设计中突出花园的疗愈功能,让现代人在日常生活中实现身心平衡,是重要的设计问题,也是关键的文化问题。现以疗愈花园为切入点,系统梳理其概念、理论,并对其微型化实践模式给出可行的方案。
疗愈花园的概念
花园对人类健康具有正向激励作用,这一点古往今来早已为人所知。古希腊人建造专门的睡眠花园用于医治病人,古罗马人则把后花园打造为荣军院,便于伤残的军人康复疗养。但“疗愈花园”作为景观术语被提出,则特指近三十年兴起于欧美的一种园林范式。
“疗愈花园(Healing Garden)”,起初专指医疗设施中的康复花园,现泛指具有心理调节功能的城市公共花园。在中文中,“医疗花园”“康复花园”与“疗愈花园”等词常混用。作为专业术语,“疗愈花园”一词无论在英语世界还是汉语世界都存在含混的情况,但需要说明的是,疗愈花园最初是针对医院进行设计的,利用自然元素减轻病人的压力,促进其康复。例如,奥利弗·萨克斯所言,“四十年的医疗实践显示,音乐和花园是治疗慢性神经系统疾病患者的非药物疗法的关键”。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疗愈花园的概念已扩展至更广泛的人群,不仅服务于病患,也包括亚健康和健康人士,成为改善个体身心状况的重要设施。
在汉语中,“疗”指医治,如《广雅》所述:“疗,治也。”而“愈”意为康复,《说文解字》写道:“瘉,病瘳也。”因此,“疗”“愈”和医治的概念密切相关。不过,现代汉语中的“疗愈”源自日语“愈し”,主要针对压力大、有忧郁倾向、紧张过度和慢性心理疲劳的人群,通过多种方式帮助他们在短期内减压。这些减压行为和手段统称为“疗愈物”。换句话说,“医治”和“医疗”,解决的是身体上的痛楚;“疗愈”一词在实际使用中则更偏向灵性、精神与情绪的恢复,强调身、心、灵回归健康的平衡状态。因此,疗愈花园应该被定义为一种以实现精神疗愈为目的的绿色环境。这种花园更关注城市中大众人群的心理健康,而非片面强调其对某种生理疾病具有康复功效,其已超越医疗机构和医疗设施的范畴,从专业治疗转向社会关怀和人类福祉领域。
疗愈花园的理论
相比“医疗花园”“康复花园”这种明显具有特殊针对性的说法,“疗愈花园”更突出对大众的社会关怀属性。虽然,任何花园都可能并且通常对人类具有解压和慰藉作用,但疗愈花园是景观设计师有意识地介入与强化疗愈。而且与传统上基于感受的笼统概括不同,疗愈花园的理论基础来自严格的科学分析。
1984年,罗杰·乌尔里希在《科学》杂志发表的论文指出,通过精确的科学定量分析,窗户面向公园的患者比窗户面向砖墙的患者恢复得更快。从而证明了人与自然环境的相互作用能减轻心理压力,促进积极情绪的产生。乌尔里希还证明,相比那些只能看到墙壁的患者,能够欣赏自然景观的患者在术后的住院时间明显缩短,用药更轻,术后轻微并发症也更少。后来,乌尔里希又进行了一系列科学研究,将循证医学与环境心理学有机结合,对各种自然疗法进行定量分析,希望能够通过环境设计保证患者安全、提高患者康复效果、提高医护人员的工作质量。
同年,哈佛生物学家爱德华·威尔逊在《亲生物性》中提出,人类基因中带有自然的印记,形成了审美和认知上的自然依赖。中国学者王诗琪、梅洪元指出城市化导致自然隔离,引发健康和发展问题,强调重建自然联系的重要性。威尔逊的理论为疗愈花园提供了理论基础。他认为疗愈花园通过模拟自然环境可以激发亲生物性,促进身心健康。奥利弗·萨克斯进一步强调亲近自然的重要性,指出自然对精神、情感、生理和神经健康都有积极影响,“亲近生物,即对自然和生物的热爱,是人性的重要组成部分。亲近园艺,即与自然互动、对自然进行管理和照料的渴望,也深深地注入我们心中……大自然的品质对健康的影响不仅是精神和情感上的,而且是生理和神经上的”。
乌尔里希与威尔逊的研究,在观念层面为疗愈花园提供了充足的理论依据,并在事实上启迪了景观设计工作者。20世纪90年代,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建筑与风景园林学院教授克莱尔·库珀·马库斯对疗愈花园进行了深入研究,与马尔尼·巴恩斯合作撰写了《医疗设施中的花园:用途、治疗效果和设计建议》(1995年)以及《疗愈花园:治疗效果和设计建议》(1999年),为疗愈花园的理论和具体设计方法构建了坚实的基础。书中指出了一系列基本设计要素,包括亲和性、私密性、探索性、创造更多锻炼和运动机会、提供多种活动选择等。在设计过程中,使用者的情绪状态以及在花园中的使用感受成为景观设计者的首要考虑因素。对于一个成功的疗愈花园,花园里的人应该感到更轻松、更舒适、更安全甚至更有活力。
疗愈花园的微型化实践
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对许多人而言,接触大自然的机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有限。在这个高度依赖技术的世界里,宁静祥和的自然空间是无法通过手机或鼠标获取的。阿尔贝·加缪曾在散文《蒂巴萨的婚礼》中提出:“不,重要的并不是我,亦非世界,仅仅是由它抵达我的那份让爱意诞生的融洽与宁静。”这份由世界抵达自我的“融洽与宁静”,恰恰可以在疗愈花园中实现。疗愈花园的出现,可以帮助乃至促进人们调动自己的一切感官,利用自然来恢复心灵的平静、身体的健康以及与他人充满建设性的互动。
疗愈花园的建设,也能够回应当下的时代要求。在《花园在前所未有的时代中的作用》一文中,丹尼尔·罗尔和肖恩·贝利指出,“在目前的城市规划和建筑设计中,花园通常被视为附加设施”“建议应从一开始就将花园空间纳入建筑设计中。从规划的角度来看,城市应将花园空间纳入其分区规则和城市设计导则中,以便新建项目能够充分利用场地现有的条件,提供充足的花园空间”。对于未来的景观规划、设计与建设而言,这两位学者的论点显然具有指导意义。但是面对现有的城市格局,并且受到空间、资金等多方面条件的制约,在人口密集的大都市进行大型疗愈花园建设,从实践角度来说不具备可操作性。鉴于此,笔者提出“微型”疗愈花园的概念,以此作为疗愈花园可行性方案的有益拓展。
所谓“微型”,是相对于传统大型绿化地块而言的,主要指城市与社区中的各类边角空间,如楼顶、露台、楼间空地等。微型花园相较于传统花园,规模更小、空间布局更简明,能满足基本功能需求,通过精心设计,可以最小化公共空间占地,其设计目标是缩减冗余体积,克服空间限制,相对于传统大型公园,更加人性化,也更加自由。中国学者提出“微型雨水花园”概念,即在微观尺度上,针对小场地,如步行道旁、道路边沟等,构建并运营雨水花园,以优化景观效果,形成城市微型雨水花园网络,建设微观尺度上的“海绵城市”。微型疗愈花园的场地选择其实与微型雨水花园高度相似,针对的都是微观尺度的城市空白区域。二者在技术层面的建造已经不成问题,甚至可以在实际使用中形成统合。在欧美多地的疗愈花园设计中,流水是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因为水景能令人精神放松、舒展。因此,通过有效地完善水景设计,微型疗愈花园完全可以覆盖微型雨水花园的功能,在完成集水、排水等功能的基础上,借助水景、旱景或二者之间的过渡引起来访者的沉思和冥想,抵达内心的平静。
与此同时,对于这些小区块水边绿地的布置,则可以在植被的颜色、质地、气味、造型以及多样性方面充分借鉴现有疗愈花园的设计成果。例如,薰衣草和迷迭香的香气可以凝神;种植产出花蜜和种子的植物可以吸引蝴蝶和鸟类,使花园富有生机;不规则的弧线种植布局相较规则的边界,提升了访客对植物香气的感受,延长了散步等活动的体验过程;借助隔断或高低落差,可以构造相对私密的空间,加强访客的信任感和依赖度等。此外,微型疗愈花园还应注重互动性,鼓励用户参与。例如,芝加哥植物园的比勒体验花园的创新互动空间,适合各类人群。花园的设施设计应人性化,可以对花坛进行升高和建立立体花墙,简化园艺活动,让更多人享受园艺乐趣。园区还提供园艺知识和工具、志愿者指导,使人们能够全方位感受自然。在中国,“农家乐”日益受到欢迎,参与者可以体验农耕,达到减压的效果。这些园艺实践可融入疗愈花园,增加实践性,使参与者享受田园牧歌的农事之趣。
城市边缘的未充分利用空间,包括设计不当、利用率低下的区域,可通过设计创新转化为疗愈花园。例如,波兰波兹南的自由广场曾因缺乏绿化和建筑特色而鲜有人问津。2013至2017年,斯塔扎克·斯特雷比茨基工作室通过引入临时景观设计,将广场分为多个功能区,包括由绿植、桌椅、吊床和靠枕构成的休闲区,临时音乐剧舞台和小型工坊组成的活动区,以及临时咖啡馆组成的餐饮区等。每年还会对这些区域进行更新,使其成为充满绿意的疗愈场所。改造后的广场不仅为人们提供了艺术疗愈的空间,也成为居民享受生活、释放压力的理想地。可供这类微型疗愈花园使用的城市边角空间还包括由于设计不当导致使用率低下的场地。
微型疗愈花园不仅适用于公共空间,私人住宅或办公空间也同样具有潜力。这需要居住者自行构建,由景观设计师提供指导。通过媒体和网络传播疗愈花园理念,可激发众多绿植爱好者的兴趣,无论在院落还是阳台上,都能自主实践。不少设计师指出,疗愈花园中的特定元素若能唤起美好回忆,将增强其安神或激励效果。美国景观设计师德莱尼为保罗·古普塔私人花园设计时,采用了一种独特的设计方法。他将业主的人生经历转化为设计灵感,通过构图、色彩和图形语言融入花园。例如,用彩色混凝土墙体现业主对印度故乡花园的记忆,唤起童年欢乐,赋予花园个人特色。正如保罗·古普塔所说:“当所有的墙面都被你抹上彩色灰泥时,我仿佛进入了梦境——我梦见野生动物们正在那儿摇头摆尾……我总喜欢细细品味这一空间的韵律特征,它将我带入一个神圣空间,一个独一无二的庇护所。”而在这方面,增加业主本人的参与、实践与探索显然不失为一个既有趣又有意义的做法。
对于位于公共与私人场所中的微型疗愈花园,一方面,可以发挥政府的主导作用,自上而下地在各类闲置空间中加以推广;另一方面,可以发挥市民的能动作用,自下而上地以“自组织”方式对相关空间进行自主规划管理,促进城市空间的个性化与人性化。双管齐下,对各类碎片化空间实现最大程度的利用。
疗愈花园的文化属性
作为三十年内欧美景观设计界产生的新概念,“疗愈花园”的内核对于中国人来说其实并不陌生。学者王维佳、李睎睿在《中国古代文人园林的审美境界及当代价值》一文中指出,在中国古代文人的园林观念中,蕴含着一种“自然而自愈”的态度。屈原于自然间寻得慰藉,“餐秋菊之落英”“饮木兰之坠露”“纫秋兰以为佩”,自然之美助其重塑信念;陶渊明在田园中找到宁静,采菊东篱,心境如南山般平和,体验了回归自然的愉悦;白乐天在庐山草堂中感受到精神的自由和心灵的净化,写下“倦鸟得茂树,涸鱼返清源”,体会生命之乐。中国文人视自然为情感的寄托,于其中寻求心灵的宁静与超脱,实现诗意的栖居。由此可得,疗愈花园的基本概念其实早已存在于中国的文化基因之中。而本文提出的“微型疗愈花园”,在中国也具有现实意义。未来城市公共空间将朝着复合化、多元化和功能化的方向发展,这将是城市花园发展的重要趋势。“健康为先”的微型疗愈花园已经超越了传统医疗场所的界限,体现了社会对个体健康的关怀,是构建和谐城市关系和关注现代人心理健康的重要举措。德国诗人弗里德里希·荷尔德林曾经深情呼唤“人,诗意地栖居”,而微型疗愈花园,也许可以成为走向这种诗意栖居的一条路径。